《本草纲目》不能算是中医的基础经典,但也许是由于被普及或曰被神话化的程度之高,李时珍一度是国人心目中中医的疗效与荣耀的象征。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本草纲目》里诸多显而易见的荒唐与谬误长期被有意无意地讳莫如深着。
李氏《本草》里有一方,专治狐臭:“腋下胡臭。鸡子两枚,煮熟去壳,热夹,待冷,弃之三叉路口,勿回顾。如此三次效。”两个鸡蛋煮熟去壳,夹在胳肢窝,跑至一三岔路口,扔掉,然后往回跑,记住,千万不可回头,如此三次,即可治愈狐臭!真真是“我本无心读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
《本草》里另有一方专治男女不育:“立春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立春”乃“资始发育万物”之时,这天的雨水含“春天生发”之气,以之治疗男女不孕,自然“对症”。
在李时珍看来,世间万物,皆可入药,所谓“蔽帷蔽盖,圣人不遗,木屑竹头,贤者注意,无弃物也”。所以,《本草》里渔网可以治疗鱼骨哽;箸(筷子)头烧灰可以治疗咽口疮;母猪屎“和水服之”可治疮毒……限于篇幅,也难以尽述。有人说李时珍不是医药家,而是幽默家,《本草纲目》是笑话大全,良有以也。
平心而论,李时珍已经能算是《本草纲目》不能算是中医的基础经典,但也许是由于被普及或曰被神话化的程度之高,李时珍一度是国中医史上大胆破除诸多迷信的人了,然即使如此,《本草纲目》里依然有如许的荒谬,其他可想。
李一、胡万林、王林等一干“神医”相继倒掉之后,有人发问:为什么这些骗子都是中医?此问的“言外”一层意思是为什么没有听说过西医骗子?我觉得这个问题我能回答:西医须以精确的实验室数据为理论依据,这个东西来不得半点含糊;中医诊病则像是写诗,可专凭驰骋联想和想象,所谓“医者,意也”。若问何谓“医者,意也”?有一个笑话可以曲传其妙,说的是人如果狗肉吃多了,看见电线杆就想把腿跷起来。《本草纲目》里有一味药叫“夜明砂”,用来治疗眼疾,这种药的主料是蝙蝠的粪便。“夜明砂”对眼疾是否有效,我没有亲试过,也没有做过调查,不敢说;但蝙蝠的粪便所以可以疗眼疾,理论依据听起来就像是和尚解签:蝙蝠昼伏夜出,于浓浓夜色里飞行无碍,可见眼力绝佳,故其粪便必宜入药,治目盲障翳。
姑且不论蝙蝠夜间辨别方位凭的并不是眼睛,而是靠耳朵和皮肤的感觉,即使蝙蝠眼力奇佳,为什么入药的单单是蝙蝠的粪便,而不是蝙蝠的身体?或者干脆以蝙蝠的眼睛直接入药,效果岂不更好?我曾带着这个问题请教过一当地中医世家,方知把蝙蝠全身煮了,也是一味中药,只是这回已经不是用来治疗眼疾,而是用来治疗“小儿惊痫”(夜啼),叫“小儿慢惊缓魂丹”。这回的“说道”该是蝙蝠夜间飞行,非惟眼力奇好,胆力也佳云云了吧。
我并不赞成废止中医,但中医无疑是一项必须谨慎对待的遗产。就我所知,最早主张废止中医的是晚清的国学大师俞曲园(俞樾)先生;五四时期,鲁迅、傅斯年等也都是主张废止中医的。傅斯年甚至说,若信中医,便对不起自己所受的教育。但是一百多年来,中医虽说是不断边缘化了,却依然顽强地生存着,仅此一点,中药的疗效未可一概否定吧。俞曲园先生虽说要“废止”中医,但同时也强调“废医存药”。但中药的疗效并不能连带着使中医“阴阳五行”、“物类相感”那一套“鬼话”成为真理。疗效是疗效,“鬼话”依然是鬼话。现在的问题是,中医“攀”上了眼下“弘扬传统”的时髦,包括电视在内的主流媒体上,“鬼话”遂喋喋不休,大有回潮之势。
回顾百年中、西医之争,周作人的态度特别值得注意,周氏对于中医的批评不像乃兄鲁迅那么决绝,却别具科学的态度,从而也更能击中中医的“七寸”。他在《新旧医学与复古》(1938)中说:“中西医学这个名称实在讲不通,应该称为新旧医学才对”,“医学本只是一个,有次序上的前后新旧,没有方法上的东西中外”。他把医学的发展分为四个时期:本能的医学,神学的医学,玄学的医学,科学的医学。西医已经进到“科学的医学”,而中医还停留在“玄学的医学的阶段”。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钱钟书语),其实,西方也有传统医学。西方的传统医学也和中医一样存在大量的谬误,比如古希腊医学思想中的“地、水、火、风”的“四行”说和中医的“五行”、“六气”等“玄谈”可谓半斤八两。西方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从十六世纪起逐步发展出一种科学的方法论——分组对照实验,一点一点地完成了对传统医学的“祛魅”,后来并借助化学及分子生物学的成果,方使得西方医学从传统的“神学”、“玄学”的医学进而为科学的医学。
百年中医之争取得的极少的共识之一是对于中医也应“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笼统地说中医药是一座“宝库”是不负责任的;必须去除中医药中玄学、迷信的成分,方成其为宝库。要之,中医不仅不可视西医为仇雠,相反,对于中医的“去”与“取”依然需用西方的实验科学的方法。西方医学的分组对照实验已经发展为国际公认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测试”。由于这种测试的严苛与繁复,每一种新药从研制到临床皆可谓旷日持久,长路漫漫。而据方舟子先生所说,目前还没有任何一种中药因为经过了严格的“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测试”而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的批准。
屠呦呦获得2015年度的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据说让很多中医的拥趸拥有了更强大的理论自信。我觉得这里头包含的误解至深且巨。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青蒿”一方确是屠呦呦及其团队的灵感来源,但葛洪在同书中关于“治疟”除了“青蒿”外,还一口气写下四十多个验方,比如“取蜘蛛一枚,着饭中合丸吞之”(把蜘蛛揉进饭团吞下去);抱一只大公鸡“令作大声”;取一粒大豆,剖作两瓣,一瓣上写上一“日”字,另一瓣写上一“月”字,左手持“日”,右手持“月”,向着太阳吞下去,且“不可令人知”等等,可谓无奇不有。可见葛洪本人对于“青蒿”一方的疗效并无确信,否则他大可只保留此方,何必以数十个荒诞不经之“方”贻笑于千年之后!要之,青蒿素而非青蒿才是治疟的特效药,若果信葛洪所言“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便可治疟,即使不是笑话,也不是科学的态度。而青蒿素端赖用西方现代实验科学的方法从青蒿中提取。屠呦呦的成功恰恰证明对于中医药的“取其精华”亦应以西方现代实验科学的方法论为基础,如果对这一“同治、光绪间便应解决的问题”(傅斯年语)还有疑问,还要争论,那我们就真是太不长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