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琪文化随笔：南阳汉画《鸿门宴》艺术赏析

          丁小琪

      南阳汉画馆收藏的三千多块画像石中，有一块人物故事画像石《鸿门宴》，简洁的构图、飞扬的线条、灵动的姿态、传神的体语，鬼斧神工地将楚汉战争中一段著名的历史故事定格在石头上，锻造成一块凝固的历史。

     公元前206年，两支著名的抗秦队伍首领项羽和刘邦，在秦国都城咸阳郊外的鸿门(今陕西临潼鸿门堡村)，搞了一场不同寻常的饭局，这场令人不寒而栗的饭局，似一杆无形的巨笔，改写了秦末楚汉战争的结局，改变了项羽刘邦的终极命运，也改变了一个王朝的走向，影响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取向和命名，制造了一段磨灭不掉的特殊历史，成就了一个专有名词，为所有不怀好意、企图加害人的宴请定制了一顶专用帽子——“鸿门宴” 。

       南阳汉画馆画像石“鸿门宴”拓片

 南阳汉画馆画像石“鸿门宴”原石局部

 南阳汉画像石“鸿门宴”原石 自右起依次为项羽、刘邦、项庄、范增及二侍者。

      南阳汉画像石“鸿门宴”画面中有六个人，最右边威风凛凛按剑跪坐者是西楚霸王项羽，与他对坐拱手致礼的戴高冠者是沛公刘邦，中间挥舞长剑者是项庄，正伺机刺杀刘邦，左侧跪坐者是范增，后面屈膝站立者应是项伯，最左一立者应为侍从。范增正紧张焦虑地暗示项庄去刺杀刘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刘邦临危不惧。推杯换盏之间，暗藏杀机。刘邦此刻命悬一线，在一场阴谋中危机四伏。

      同为抗秦队伍，刘邦和项羽本是一个战壕的战友，项羽为啥非要杀掉刘邦呢？

     鸡蛋臭先从内里坏。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给项羽报信说：“刘邦想占领关中称王，让子婴做他的国相，珍珠宝器都归他所有。”

      项羽一听，勃然大怒，暴跳如雷，这还了得，我西楚霸王殚精竭虑、砍伐杀戮、南征北战多少年，居然让刘邦拾了个蹦蹦枣，轻而易举地夺下了大秦的江山，万万不成！项羽马上派杀人不眨眼的猛兽将领英布出击函谷关，并号令全军：“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饱餐一顿，翌日一早攻打刘邦。一场鏖战爆发在即。

     项羽到达戏西，一打听，刘邦已经从阿房宫撤出，移军霸上，而且，没带走一砖一瓦。刘邦这一招实在高明，大出项羽意料，这个土包子出身的农民，应该载上钵满盆圆的黄金珠宝、大捆小捆的绸缎细软、满车的后宫佳丽离开阿旁宫，他居然没带走一砖一瓦，把咸阳城完好无损地留在那里。毫无疑问，刘邦此举已经盘活了楚汉战争的下半局，进退都是赢家。项羽突然觉得，多年来一直低估了刘邦，他绝不是一般的对手；刘邦如果死守着咸阳城封王称帝，事情倒也好办，就他那点人马，拿下他不是件难事，江山随手可取也；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刘邦他竟然净身出宫，没有留下任何可抓的把柄，项羽急得手痒痒，打他不成，师出无名啊。项羽已经上了弦的弓，又轻轻放下了，攥紧了的拳头也慢慢松开了。这时的项羽拥兵四十万，驻扎在咸阳附近的鸿门；刘邦的军队只有十万人，驻扎在霸上。

     范增严肃地劝告项羽说：“刘邦在山东时，贪图财物，爱好美女。现在进入关中，财物一点都不要，女色一个也不近，这说明他的志向不小。我叫人去看过，他那里的云气都是龙虎形状，呈五彩的颜色，这可是天子之气啊。你赶快攻打他，不要失掉时机！”

      按道理，刘邦攻下咸阳，没称王，也没掳取钱财美女，已经移军霸上，没什么错啊，那就不要再追究他了，两家相安无事好了。但项羽的军师范增不依不饶，他可是掌握着楚营乾坤的关键人物。范增要灭了刘邦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从最终的结局看来，范增可不是一般的军师，他的格局不在两千多年后写下“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毛泽东之下。如果项羽听从亚父范增的建议，在鸿门宴上杀了刘邦，整个楚汉战争的结局将改写，后来的大汉江山将姓项。这关键的一场饭局啊，被项羽的妇人之仁给搞砸了。刘邦既然来负荆请罪，当面认错了，还杀他干啥，就他那小样，也成不了啥气候。项羽不仅有妇人之仁，还有点轻敌。

      项伯也仁慈至极，感恩张良当年的救命之恩，星夜赶往刘邦营帐，泄露了最高军事机密，把范增要杀刘邦的鸿门计划告诉了刘邦的军师张良，想让张良和他一起离开，避开一场灭顶之灾。但张良是位忠诚仁义的军师，他绝不会卖主自保的。张良说：“我替韩王护送沛公入关，沛公现在有急难，我这样逃离很不道义的，我不能不告诉他。”

　　张良就把详情告诉了刘邦。刘邦大吃一惊：“怎样应付这件事呢？”

      张良说：“谁替大王献计把守函谷关的？”

      刘邦回答：“浅陋无知的人劝我说：‘把守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进来，秦国所有的地盘都可以由你称王了。’所以我听信了他的话。”

      张良说：“大王你估计能够抵挡住项王的军队吗？”

      刘邦沉默一会儿说：“本来不就如人家，现在该怎么办呢？”

      张良说：“我去告诉项伯，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

      刘邦说：“你咋和项伯有交情？”

      张良说：“在秦国的时，项伯杀了人，危急之时我救了他；现在有了紧急情况，幸亏他来告诉我。”

      刘邦说：“他和你谁大？”

      张良说：“他比我大。”

      刘邦说：“好，你替我把他请进来，我要用对待兄长的礼节待他。”

      张良出去请进项伯。刘邦就奉上一杯酒为项伯祝福，并约定为儿女亲家，刘邦说：“我进入关中，极小的财物都不敢沾染，都做了登记，封藏在府库，以等待将军您的到来。我派官兵把守函谷关，以防其它盗贼的进出和意外变故。日日夜夜盼望着将军您的到来啊，咋敢反叛呢！希望你对项王解释清楚，我可不敢忘恩负义。”

      刘邦的糖衣炮弹果然管用，项伯答应了，并对刘邦说：“明天你早些到鸿门，亲自向项王谢罪。”

      刘邦说：“诺。”

     项伯又连夜回到项羽军营，把刘邦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给项王。并强调说：“刘邦要是不攻下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人家有大功，你却要打人家，这很不仁义。不如就此趁机友好地款待他。”

     项王答应了。

　  刘邦第二天带了一百多人马来到鸿门谢罪，诚恳地对项羽说：“我和将军合力攻打秦国，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作战，我自己也没料到能先入关破秦，并在这里再看到将军您。现在有小人的流言，使将军和我有了隔阂……” 

     项羽说：“这都是你那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我咋知道？”项羽留刘邦饮酒。宴席上，范增多次给项羽使眼色，让他杀了刘邦，又举起他所佩带的玉玦多次向项羽示意，项羽若无其事，不作应答。范增有些坐不住，他不想失掉这得到的好机会，只要杀掉刘邦，楚汉战争大局基本可定，范增匆匆离席，出去召来项庄，对项庄说：“君王的为人心肠太软，不忍下手。你进去祝酒，祝酒完了，请求舞剑助兴，顺便把刘邦击倒在座位上，杀掉他。不然的话，你们都将被他所俘虏！”项庄就进去祝酒。祝完酒，对项羽说：“君王和沛公饮酒，军营里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娱乐，请让我舞剑助兴吧。”项羽说：“好。”项庄就拔出剑舞了起来。只见那寒光闪闪的冷剑，不停地在刘邦面前刺来闪去的，项伯见势头不对，也拔出剑舞起来，并不时地用自己的身体掩护刘邦，项庄始终得不到机会刺杀刘邦。

　　张良见情况紧急，就赶快到军门外去找樊哙。樊哙说：“啥情况？”

      张良说：“非常危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咄咄逼近沛公。”

      樊哙说：“这还得了！让我进去，和他们拼命。”樊哙就带着剑和盾冲进军门。守兵双戟交叉着阻止樊哙进去。樊哙侧举盾牌一撞，卫士跌倒在地上。樊哙就冲了进去，他揭开帷幕面向西站立，瞪眼看着项羽，头发都直起来，眼眶都要迸裂开了。

      项羽手握剑柄跪直身子说：“客人是干什么的？”

      张良说：“他是沛公的卫士樊哙。”

      项羽说：“壮士！赏他一杯酒。”侍从就给他一大杯酒。樊哙拜谢，站着一口气把酒喝下了。

      项羽说：“赏给他一只猪腿。”侍从就给了他一只没有切开的猪腿。

      樊哙把盾牌反扣在地上，把猪腿放在盾牌上，拔出剑切着吃了起来。

      项羽说：“壮士！能再喝吗？”

     樊哙说：“我死都不怕，还怕一杯酒！秦王有虎狼一样凶狠的心肠，杀人惟恐不能杀尽，处罚人惟恐不能用尽酷刑，因此，天下老百姓都背叛了他。按照怀王曾经和诸将的领约定，我们先打败秦军进入咸阳。但城内的一丝一毫我们都没有动，封闭府库，退军霸上，以等待大王到来，特意派兵把守函谷关， 是为了防备其它盗贼的出入和发生意外的事变。劳苦功高的，没有封赏，反而听信谗言，要杀有功之人，这是在步暴秦灭亡的后尘啊！大王不该啊。”

      项羽无话可对，就说：“坐吧。”

      樊哙就挨着张良坐下。

     项羽是个有绅士风度的贵族将军，他的军事原则很有点“费厄泼赖”风范，“费厄泼赖”就是英语Fair Play的译音，本来说的是体育竞赛，要光明正大行事，公平竞争,不要使用不正当的手段，对失败者要宽大,不要穷追猛打。“费厄泼赖”风范和项羽的军事原则很相似，这是一种高贵的涵养和品质。

       刘邦和他的队友们在《鸿门宴》中演了一出好戏，个个都演技高超，舞台效果极佳。刘邦一向对儒学恨之入骨，他很不喜欢儒生, 经常骂儒生,甚至拿儒冠撒尿，以示不屑, 但在鸿门宴中,刘邦和队友们极尽儒雅仁义之能事，就连屠狗出身的樊哙，也言辞得体，句句在理，进退有度，他们的表演时不时地戳中一下项羽的软肋，这显然是在家彩排过，做作得恰到好处。项羽动了恻隐之心，最终还是打消了杀刘邦的念头。当然，项伯在“鸿门宴”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可忽视，他星夜兼程传信给曾有救命之恩的张良，也充分体现了一个“义”字，正是他的义举，救了刘邦，至少为刘邦赢得了应对的时机。从《鸿门宴》原文可见，项羽和项伯身上都闪耀着“仁、义、礼、智、信”的光芒，是他们的道德纲常、贵族精神和君子风范救了刘邦，刘邦才得以从险象环生的鸿门宴上全身而退。但也是这些道德纲常、贵族精神和君子风范最终成了项羽自戕的一把利剑。

      作家王朔说的过句话：“你要小心这世上的坏人，他们都憋着劲教你学好，然后由着他们使坏。”这句话反过来说正好适合项羽的结局：你要瞄准身边的那些好人，他们身上的道义和仁慈，正是你刀剑指向的软肋。

      农民出身的刘邦和楚国贵族出身的项羽有着本质的不同，刘邦为达到目的常常不择手段。刘邦手下有几十个从沛县老家一起打过来的铁大不散、勇武绝伦的患难弟兄，更有秦汉时期最厉害的三位谋士张良、萧何、韩信，随时给刘邦出谋划策，刘邦不胜都不行。所以，文韬武略皆不抵项羽的刘邦最终胜了。刘邦的军队率先攻下了咸阳，霸占了阿房宫。而项羽处事总是循规蹈矩，光明磊落，有章有法，尽管他勇猛善战，精通兵法，力拔千斤，神功盖世，项羽最终还是败了，而且败得很惨。回顾整个楚汉战争，与其说项羽败了，毋宁说项羽胜在高尚的贵族精神和“仁义”的君子风范。项羽一直在用行动履践着他的这种精神。

      当时楚军的同盟赵军被秦国军队围攻的时候，楚军统帅宋义决定不救赵军，让赵秦鹬蚌相争，自己坐等渔翁得利。宋义送自己的儿子出使齐国时， 设大宴饯行。而士兵吃芋头充饥，宋义“不体恤士兵而殉其私”。项羽非常愤怒，杀了宋义，并亲自带兵去援赵。在援赵的战争中，其他的盟军都作壁上观，想等盟军和秦军拼个两败俱伤的时去坐享其成，而项羽率楚军勇猛参战，以一当十杀败秦军。项羽践行着“义”和“信”，这种重承诺守信用的贵族精神，正是楚人的高贵品格：勇敢、诚信、正直、仁义。

      项羽败了，但项羽这样的盖世英雄，决不会像刘邦那样四处狼狈逃窜求生，那样会伤到他的高贵和自尊。与其无尊严地活，毋宁有尊严地死。所以，项羽在乌江边刎颈自杀了。 项羽之死成就了一个成语：“成王败寇”。但项羽绝不是败寇，他依然是英雄，他身上至死都散发着高贵、尊严、道义、坦诚、自信、仁慈、直爽、不倚强凌弱等英雄主义气息。

       项羽死了。项羽之死是中华民族刚勇血性丧失的开始。比如后来送女人去匈奴的和亲政策。后来的中国也曾经强大过，但是那都不是民族人性的强大；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崇拜，只是一种可怜的个人偶像崇拜，不是伟大的民族精神崇拜。与之相反的是这些所谓的强大背后，卑躬屈膝、勾心斗角、阿谀奉承、两面三刀等纵横家的阴谋权术如野草般疯长，如洪水般泛滥。人们变得越来越精明狡诈了，但越来越不美好了。春秋时期随处可见的那些高贵勇敢的“士”再也见不到了，到了强大的汉唐几乎彻底绝迹了。

      项羽之死，是纵横家的胜利，是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的不择手段的胜利，是汉代民间俗乐战胜周代宫廷雅乐的胜利，是权谋伎俩战生英雄主义的胜利，是见利忘义战胜君臣父子的胜利，是仁义礼智信自刎乌江至今不肯过江东的英雄时代的彻底结束，是小人颠覆君子的开始。从此，绅士风度、君子情怀、英雄主义、仁义礼智信都退回到某本教科书的夹缝里，任成千上万的信用危机、各类诡诈下作的骗术泛滥成灾，把一个民族的钢铁脊梁彻底捣碎击垮。

       刘邦的胜利也派生出一个词：“图谋天下”。 

     关于项羽之功过，众说纷纭，有人赞美他的贵族精神，有人批判他效仿亡秦，残暴无道，倒行逆施，有人唏嘘他恩仇心太过，胸怀狭隘尚不足以得天下。而草莽出身的刘邦，为何能让天下贤士纷纷投奔，这不仅因为他善于用人，更因为他心中有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

     几千年来写给项羽的所有文字中，有一首最杰出的，叫《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它出自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之手，她的名字叫李清照。

      而对汉画像石“鸿门宴”的艺术成就，也有一个权威的命名，著名史学家翦伯赞称汉代画像石是"一部绣像的汉代史”。“鸿门宴”的故事，活灵活现地定格在大青石上，以图像的形式补阙了正史。

     看完这幅汉画，我却久久不能平静，掩卷思忖很久。

    丁小琪2018-11-27 -12月6日桃李居

安徽宿州褚兰出土的汉画像石鸿门宴拓片

参考资料：《史记  项羽本纪》

              《后汉书》

              唐红丽《大汉雄风今犹在 汉画像石书汉史》

              朱建军《世界变坏，是从嘲笑项羽开始的！》

作者简介：丁小琪, 女，原名曹华，南阳人。从事教育工作。网络诗人。博客中国专栏作家。入选博客中国举办的“1917—2016影响中国百年百位新锐诗人”。有数百首诗文被多家报刊杂志转发。出版有诗集《花儿开在月光下》《爱情伸长了手》。文化随笔《金史银典》即将出版。